杨老师阅读他的身形后,请她在现场找一位女士扮演她的母亲,然后让女儿背对“妈妈”席地而坐,“妈妈”坐在椅子上,以手指作梳子,轻轻地捋过女儿的鬓角,一下一下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——就这么在静默中重复着一个微小的动作,女儿的眼泪就无声地滑落下来。她说,当有人温柔地抚触她的鬓角,让她忽然间感受到久违的暖意。小时候,懂事的她总是做好热菜热饭,盼着父母回家能一起吃顿饭,但他们总是很忙,匆匆扒几口就走开了,没有人为她停留片刻,吃饭穿衣做功课,她永远都是一个人,永远都得靠自己。
老师悠悠地说,像她这样的一个乖小孩,早早地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,永远那么懂事,那么隐忍,她或许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难题。所以,纵然结了婚,有了先生,还是常常像是一个人在过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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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里一动,忍不住问老师是怎么从身体发肤这些外在的东西去读懂一个人的?老师缓缓地说:“一个职业女性,要照顾两个孩子,其中一个还是患儿,可想而知她是多么辛苦与忙碌,即便是这样,她还留起一头长发,我猜——她也许从儿时就一直等待着、盼望着,有人能帮她温柔地梳起她的长发。”
老师温和而有力的“我猜”两个字,一下就击中我了,我说出了自己的问题:我和父母明明住在同一个城市,却很少回家看望他们。从小父母感情就不好,白天他们吵,我就会拉拉他们的衣角希望他们停战;夜里他们吵,我就躲在被窝里咬着枕巾默默地哭。成年之后,我自以为对儿时父母的争吵已经放下了,过日子谁家还没本难念的经,但总是对他们亲热不起来。
我希望老师同样能用身体的方式来给我一些启示。果然,老师也请我挑选一位女士做我的母亲。这次,老师请“妈妈”站着,让我面对她坐在椅子上,手臂环抱住她的腰,将头埋在她的腹部,“妈妈”则双手搂着我的头。然后,老师让我拍打“妈妈”,让我说出:“你们欠我一句对不起。”
我渐渐拍打起来,“妈妈”听从老师的指引,一声声对我说着“对不起”。“妈妈”的身体那样温暖,我像是将头埋进了世界的深处,那些拍打,一下一下,带出了我内心掩埋了很多年、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委屈与难过……这时,老师温柔而坚定的手掌贴在了我后腰的脊柱上,一股被理解、被支持的暖意刹那间蔓延开来,我的眼泪倾泻而出。老师温和地诉说着:“乖小孩总是先照顾别人的情绪,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收起来,她其实早就准备好要原谅父母……”
等我回过神来抬眼看,许多人都哭红了眼眶。我想,他们中也一定有如我和长发姐姐一般的乖小孩吧。果不其然,后来又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士在讲述他的身体故事时,指指腹部、又指指腰部,说自己多年来一直患有各种脏腑疼痛,且一直查不清病因,严重的时候走在路上都会痛倒在地……男士絮絮地诉说着,老师忽然问了一句:“你的所有这些痛,是不是都是别人看不出来、而你自己却很痛的那种感觉?”那位男士一下愣了,想了想,用力点了点头:“是的!”
“身体的疼痛,是用它特殊的语言在表达,那也许是一种愤怒。我猜——”老师的“我猜”咒语又来了,“你的身体也许从来都没有被人好好关注过,没有人给过你你应得的慈爱,你总是被一再地忽视……”男士听到这里,喃喃自语般回答:“我从小就被送到山里的老家,没有谁来管我……”
课室里一片沉默,如果不是亲历现场,很难体会这种沉默中的震撼。我不禁想:乖小孩还真不少啊,我们不哭不闹,所有的情绪,无助、委屈、愤怒,统统都埋藏在心底——直到有一天有人读懂我们的身体,这些情绪才被安全地释放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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