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族的秘密,有时不是我们的身份能干涉的,任何不敬的刺探都是一种冒犯。唯有带着谦卑,这些秘密才会友善地对待我们。
远离家乡到深圳打工的王艳坐到我身边,她看起来十分强势,很有攻击性。一开口,她便提到想了解弟弟妹妹的状况。
我和她分享了一个小故事:“据说,命运之神的面前有一个帘子。有个人很好奇,偷偷地掀开想窥探,结果却看见前一个掀开帘子的人死在里面。”
这是个简单却发人深省的故事,道出有时我们面对的真相是残酷的,同时也提醒王艳,有些事不是一个姊姊该看的。
王艳沉思了一会儿,明白地点了点头,说:“嗯,这是我要学习的,很多时候,我都太多事了。”
“很好,当你带着对家人以及对我的尊重,才能从中有所学习。”
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位置,排列工作才能够继续,家族里的老故事也才会越来越清晰。
王艳慢慢泣诉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,外公被姨丈检举私藏黄金而致死,享年才五十岁。排列过程中,王艳的弟弟与妹妹出人意料地靠向被逼死的外公,他们想保护他,但王艳却靠向逼死外公的那群人。双方人马彼此对立,相互敌视着对方。
“文革”时期的冲突与上一代未解的心结,透过世代传递到下一代,王艳与弟弟妹妹在无意识里承接了“加害者”与“受害者”对立的情绪,并在手足关系中重新上演这些冲突。
我对王艳说:“现在我们明白你和弟弟妹妹冲突背后的力量,还有你为什么会令人感到如此有攻击性的原因了。”
“难怪我弟弟他们不喜欢我,莫名其妙地怕我。”王艳感到很委屈。
原来,这件大时代事件引发的仇恨中,加害者里不仅有陌生人,更有自己的家人,要面对这个悲惨的命运与沉重的代价,何尝容易……
我试着请姨丈与逼死外公的人向外公说:“对不起。”
然而一片沉默,他们想说,却没有勇气开口。
加害与受害双方就这样僵持对立着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无奈的意外让人心痛,要怎么给出原谅?不只受害者要有勇气,加害者也要有更大的勇气才能说出“对不起”。
“他害死了你们的外公,但这是当时的历史环境造成的,如果没有那样的环境,他不会做这件事。虽然他有责任,但你们也要知道这是不得已的历史事件。”我提示着,接着又补充:“外公在受苦,他们何尝不是在受苦?如果他们没有安息,你们也无法安息。”
时间再度缓慢流逝,空气像凝结于当年的时空,充满沉重、悲伤,同时还有悔恨……
此时我突然领悟到,有个关键人物必须加进来,那就是阿姨。她的丈夫害死了她的爸爸,她夹在中间一定非常痛苦。
当我将阿姨的代表加入排列时,地深深的哀号划破了凝结的时空。
“哇!啊呜呜呜……”她绝望地趴在地上大哭。
这股力量开始软化了姨丈,也软化了其他加害者的心灵,只见姨丈立刻跪下,对着外公频频磕头并哭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作为一个党员,这是我的任务;但作为一个人,我向你道歉……”
王艳也跟着哭了,在一片哭声中,加害者们也向外公鞠躬。此刻,他们家所有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受苦的人,无论是加害者或受害者,终于都能平静地躺下来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闭上眼睛。
“请你安息吧!”王艳哽咽地请外公安息。
我请王艳也对逼死外公的人说:“请你们也安息吧!”
“请你们也安息吧!”
我引导着:“我不再恨你们了。”
“……”王艳不大愿意说出口,诚实的她坦白地说:“我还是有一点恨。”
“是的,巨大的伤口要复原本来就不容易,但只要有心,这恨、这伤痛终会慢慢修复的。”就像眼前弟弟妹妹们的状态一样,他们在向加害者磕头道歉后,已能平静地站起来。
“这对我们的生命是一项巨大的挑战,想要和谐,就得超越对加害与被害的认同,从内心深处感谢前人们付出的一切代价。”我鼓励着王艳及在场的每个人。
“而且,不管加害与被害,他们每个人都是为更大的生命服务着。”我带着尊重指出这一点。
终于,王艳能平静地面对加害者。
“我不再恨你们了。”她释放了他们,也释放了自己。
带着平静与身为姊姊的力量,王艳把弟弟妹妹抱在一起,静静地对他们说:“我也不再恨你们了。”
不再恨了,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祝福。我邀请现场所有成员站起来,一起为过去历史事件付出惨痛代价的前人们,献上深深的鞠躬与敬意。现场一片宁静祥和,隐约间,那份祝福的平静能量慢慢地环绕着每个人。
非血缘关系:另一群与我们命运连接的人
除了和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人对我们有重要影响外,还有一些跟我们有特殊缘分的非血缘关系者,也与我们的命运连接在一起,因此也属于我们这个系统的一分子,不过他们却是我们最容易忽略,但又影响我们极深的人。
“整体系统观”是系统排列的重要发现之一。我们都活在系统里,拥有家庭系统、社会系统和生态系统等,而且系统中的每个人都不是单独一人,因为系统里有股力量把每个人相互连接起来。每个属于系统里的人都要有个位置,而且彼此相互连接、相互影响,因此了解谁属于我们的系统便显得非常重要。
有一群人与我们成为一个最直接、最亲近的系统,它包含着血缘关系的亲人,与某些非血缘关系的人。有血缘关系的人包括我们的孩子、我们自己、我们的兄弟姊妹、父母、父母的兄弟姊妹,也就是叔伯姑姑、舅舅阿姨,再来是祖父祖母、外公外婆,有时还会加入一到两位曾祖辈,外曾祖辈。无论他们仍活着或已过世,这些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人都是我们系统中的重要关系人。
此外,还有一群非血缘关系者也是我们系统中的重要关系人,他们在我们心里都要被承认,在我们的系统里都要有个位置。这些与我们命运连接的非血缘关系者,主要来源有以下三种。
1.让出位置:由于前面的伴侣让出位置,后面的伴侣才能进入这个家,因此这位前任伴侣也属于我们的系统,例如我们的前夫前妻、前任伴侣,以及父母、祖父母、外公外婆的前任伴侣。以父亲为例,如果父亲与母亲结婚前有前妻、前任亲密伴侣,是因为他们的分开、因为她让出位置,才让我们的母亲与父亲结婚并生下我们,所以地对我们的影响也很大,同样也属于我们系统里的一分子。
2.不当得利:不当得利的纠葛透过财产继承,让后代子孙同时继承了这些未竟的怨恨与罪恶感,因此继承者无论是直接或间接、受益或受害都要付出代价。接受不当利益好处的人往往家庭疏离、兄弟阋墙、事业失败或金钱蒙受损失,严重者甚至发生意外、生病致死,就像被诅咒一般。这些金钱与心念的纠葛将双方的家族牵连在一起,金钱数量越庞大、怨念越深,集体潜意识里越会形成一个纠葛的系统;而受害的家族也因为心中不平、怨恨难消,让自己与后代也卷入这个集体的纠葛系统里,因此,就算我们是被害的一方,也要学习如何用好的方式化解纠葛并达到平衡,如此一来自己才能从中解脱。
3.生死纠葛:意指发生杀害、谋杀或意外,与加害被害有关的生死事件,例如车祸或伤害致死。不管是我们害死对方家人或者对方害死我们家人,这些事件都会让彼此的系统命运连接在一起,变成一个大的系统。这是一种大的纠葛、透过生死所带来的纠葛,所以这些人会影响我们与我们的后代,我们也会影响到他们的后代,因此造成加害者与受害者都一起承受未和解的情绪,如同王艳的故事。
再举一个实例:有位中国案主的祖父本来是个大地主,因为斗争的缘故被打入黑五类并被斗死。在排列场上,我们看见祖父、父亲与斗死祖父的人彼此间有强烈的对抗及仇恨,但特别的是,祖父的后代子孙们也出现两种对抗的情绪,一种是被害者的恐惧与愤怒,另一种是加害者的暴力与罪恶感。由于同一个家庭承接了这两股对抗的力量,因而出现许多冲突与情绪分裂的情况。
当这种“加害”与“受害”的情绪延续到下一代时,往往出现家庭冲突、兄弟阋墙或情绪上的问题,例如人格分裂、精神分裂与不稳定的情绪症状。
整体法则:超越加害与被害
对于这些生死纠葛、加害与被害的事件,除了每个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外,我们还可以从中学习到什么?
“和解”是第一步,是许多家庭最重要的功课,也是许多人这辈子要学习的重点,但“和解”要如何产生呢?这需要一种内在成长的锻炼,锻炼自己能以超越的双眼,超越对“加害”与“被害”的认同,看见所有一切都是在为生命服务,这时候“和解”才有机会发生。当我们能在心中给每个人一个位置,不只看到自己,也看到对方,看到彼此都在受苦,也都想要平静,如此一来对生命的认知就有机会觉醒,觉醒到原来我们是一个整体;当我们进一步深入地看着对方,看到对方内在的本质其实与我们内在的本质是一样的,这时候爱就会开始流动,社会也能迈向真正的和谐—— 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和谐。
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,这种超越加害与被害的思想称怍“缘分”。缘分的意思是,一群人因为某种特殊机会相遇并发生一些事,而这样的机会与事是超过人为控制,它是由生命这个更大的力量所照顾着。当我们经历这些事情时,若缘分圆满了,事情就能过去;若缘分没有圆满、心中没有和解,那么它就会继续发生影响,直到圆满为止。这已超越加害与被害的二分法,一切都是更大的生命整体的安排,我们都是这个生命整体的一员,透过缘分彼此相遇、相识与相爱;或者彼此相怨、相恨与相杀。但不论生命安排了什么样的形式,重点都是让我们经历并圆满这段缘分,当我们经历这一切,才会变得更加成长、丰富,变得越来越有智慧与爱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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